【教育隨想】
上小學四年級的女兒一回家，就興高采烈地念她的作文。寫得確實好，老師還復印了，讓全班傳看。但我不滿意，拿過作文紙，一字一句地改了起來。半個小時后，密密麻麻的紅字幾乎要淹沒原來的筆跡。我走到女兒的房間，對她說，爸爸改了一下，你要不要聽聽？雖然眼里閃過一絲不樂意，她還是同意了。可還沒等我念完，女兒就搶過作文紙，揉成一團，丟進了垃圾桶。做完這一切，她抬起頭，冷冰冰地說，我只想要回自己的作文。
作為一名大學文科教師，我在漢語寫作上肯定比女兒做得更好。我也想讓她變得更好。我要示范給她看。修改她的作文時，我考慮了很多：詞匯要豐富、句式要多樣、音韻要優美、觀點要正面、表達要微妙。對了，最重要的是童趣。為此，我費勁地改寫一些句子，以便讓它們自然地洋溢出天真爛漫。越是愛女兒，我越有點迫不及待。
可是女兒不喜歡！冰冷的語調分明在告訴我，我冒犯了她。改得更好了，難道不好嗎？她難道不應該仔細體會修改的妙處，學著把作文寫得更好？如果有不理解的地方，她還可以問我啊。父女倆坐在沙發里，埋著頭，熱烈地交流著關于寫作的細節。要是她的媽媽看到這一幕，沒準又會靜悄悄地把大部分家務做了。
然而沒有。想象和現實巨大的反差，讓我不得不認真考慮這件事情。我想，這一切都源于女兒跟我在目標上的不同。我是父親，希望她更好；我是教師，希望批改過的文章更好。無論是家庭角色，還是職業角色，我都追求更好。但女兒只是一個孩子，她希望得到快樂，希望她的成長被認可。變得更好，對她很重要；更重要的是，在變得更好的過程中，她能感覺到自己的好，能感覺到別人也認為她很好。變得更好，是進步，這會帶來進步的快樂；感覺到好和被認可，哪怕沒有進步，但也是踏踏實實的一步，依然會有這一步的快樂。
我急于讓女兒進步。她要是像我一樣去寫作就會更好。作文因此面目全非，實際上已經跟她無關。她當然被冒犯了。是她在寫作文！她享受著寫作文的快樂，文字簡單，表達略顯笨拙，但那是她的。我的修改過于夸張，完全刪除了她的這份快樂。一篇飽含著她的熱情和想象的作文，應該是一面迎風招展的旌旗，人人稱贊，沒想到在爸爸眼里，卻是一堵四處漏風的破墻，有待修補。好吧，爸爸勉為其難地把墻砌好了，但這不再是她砌的那一堵；更何況她要的也不是一堵墻，而是一面旌旗。她想要成長的、“這一步”的快樂；我給的卻是更好的、進步之后的快樂。
跟女兒的沖突讓我聯想到，一直以來，都有學生反映我的壓迫感太強。上課發言，老是被打斷；提交論文，差不多也被逐字逐句點評；大多數交談，都是他們的缺點。個別學生甚至不敢讓我看論文。個中原因，大概也是期待有偏差。作為教師，我希望學生每一次都有進步，我要帶給他們進步的快樂；而作為學生，他們既需要進步的快樂，也需要“這一步”的快樂。過于嚴厲的教師很可能讓學生在每一步都體會不到快樂。一半出于責任，一半為了效率，我總是希望在最短的時間內給學生指出最多的問題。做得對那是默認值，不必浪費唇舌。只有這樣，他們的改進才會更快。這種類似于望子成龍的急切心態，讓我忽略了他們的感受。雖然我付出很多，但學生也許跟女兒一樣，感覺不是太好：在老師眼里他們一無是處。這不是事實。可是我表揚得太少，他們不得不這樣想。
當然，大學生跟小學生并不相同。大學生應該有更強的抗壓力，他們已經是成年人，留給他們從容進步的時間并不多。小學生的心理尚不成熟，教師應該更有耐心。讓小學生們在成長的每一步都體會到快樂，這會讓他們渴望下一步。有這一步，有下一步，就敞開了進步的巨大空間。實際上，不管是誰，大家都既渴望進步的快樂，也渴望“這一步”的快樂。對絕大多數普通人而言，后一種快樂更重要。進步的快樂是一個又一個孤立的點，中間會有漫長的等待，也許下一個點永遠不會走到。“這一步”的快樂，卻是踏實的，它就在當下，就是這里。“這一步”連接成了每一步，每一步是一條平滑的曲線。如果我們總以進步為目標，把“這一步”當成代價犧牲掉，我們的快樂將會少得多。人外有人，天外有天。于是，有的人經歷得越多，快樂就越少。因為他們總是用未來的更好、別人的更成功鄙視自己，由此沉郁困頓。實際上，一步又一步，累積成了生命的長度。在每個“這一步”，就算進步很小，哪怕偶爾原地踏步，我們還是可以快樂。
一個好的教師應該讓學生享受到“這一步”的快樂。不要急于領著受教育者去做你認為正確的事情，不要輕率地用想象的未來成功抹殺真實的當下成長。谷愛凌是北京冬奧會兩金一銀得主。她的媽媽說，孩子寫了錯別字，干嗎總急著去糾正呢？有些錯誤會自然消失，人為的過度糾正反而延長了它。孩子越低齡，越應該享受到“這一步”的快樂。“這一步”的快樂是成長的快樂。成長需要試錯。試錯成本過高，會讓受教育者墨守成規，在“這一步”就停下來，熄滅了進步的熱望。
關于作文，我的女兒并不想復刻我。哪怕這是進步。在那一刻，她只想做回她自己。她快樂，因為她完成了一件作品。這是她走出的一步。修改后的作文也許更好，但是，作為作者的快樂，跟欣賞一件好作品的快樂，是兩種完全不同的快樂。我不但剝奪了她作為作者的快樂，甚至也剝奪了她把自己的作文當成好作品欣賞的快樂。她的高興才持續半個小時多一點，我就跑去告訴她，她可以做得更好。我太著急了。我應該耐心地等待著女兒長大，而不是硬拽著她長大。
跟家長一樣，教師也應該讓學生快樂起來。進步的快樂彌足珍貴，“這一步”的快樂卻可以綿延一生。等著他們，陪著他們，帶著他們，卻不拽著他們。讓他們在快樂的成長中，做好未來成功的準備。這就是教師的耐心。
（作者：蘇德超，系武漢大學哲學學院教授，弘毅學堂學部責任教授）
（光明日報）
